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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那时刚从疏松的梦里醒来,身上挂着被子,在床上缄默着打呵欠。刚醒来的人总是会想些没东没西的,他也就那样躺着,懒洋洋地等着自己的思绪从夜晚里被赶回现实。

昨夜是一个月来难得的好眠,不知做了五个六个还是七个梦,好像还梦到了橘色腥烂的海风和很多酒。他躺着回味。一晃神十几分钟过去,他终于清醒少许,伸手去探床边的书。这是本国内的诗集,作者朴实到老土,文字也很精干,他最近正一首一首地消耗着。

还有些困。动作缓慢,眼神不经意地扫到封底的印刷日期,四月二十,三联书店出版社。

四月二十。二十。三联书店。四月二十。

白光透过微微掀开的床帘晃了进来,还没等他来得及制止自己,他就已经伸手猛地把床帘拉上。然后,喘上一口气。

他就那样突兀地清醒了过来。

三联书店。四月二十。出版社。床帘。二十。

再躲下去就难堪了。究竟为何要做给日期赋予意义这样的蠢事?四月二十曾经是他需要记下的日子,也是他到现在还没忘的日子。没忘两个字听起来分量很重,但实际上忘记才是一种没必要的刻意,不是么?四月二十现在就那样模糊而微弱地漂在他的脑海里,戳一戳也不痛不痒,字的边界也早已磨得没了样子。他是无所谓的,无所谓忘记也无所谓记得,也无所谓是四月二十还是四月二十一。太具体的回忆不过是徒劳奢靡的精力消费,就到此为止。

他想着,然后把诗集翻开,准备继续消耗那火光间的文字。晨光还好,今天他也打算松松垮垮地舒展一天。

……

当晚,他在海边散步。他戴着灰色的帽子,穿着黑色的卫衣和宽松的卡其色短裤,手上拿着刚从便利店买的啤酒。静默地走了一会儿,他感觉到夕阳的红色暖光正爬上他的手臂,在寒凉的海风间隙,这是极具诱惑性和抚慰性的温度。所以他很快就坐下了,湿乎乎的沙渗进他的裤管,不舒适感令他感到格外满足。

他的确就是这样的人。梦到了海就会在晚上去看海,梦到了酒就会努力把自己喝个烂醉,想坐就坐,想睡就睡。当然,他也不会觉得自己的这种随心所欲是高尚和自由的象征;他只不过是一个习惯于出格的人。高中的时候,他总在语文课上起义,大骂那些半文不白的阅读理解狗屁不通,那个戴着眼镜矮胖脱发的男语文老师总是边用手帕抹汗边说着“一百个哈姆雷特”这样油滑软弱的话,好似在给领导点头哈腰。每次回想起来,他都先为欺负那么良善的一位中年男性感到些微愧疚,同时又忍不住笑那为人师者畏缩懦弱的样子。

思绪漂得远了。今天的夕阳格外温暖,黏糊糊地化在灰蓝色的天空上,也安抚他有些冷颤的皮肤。他满足地舒展下肩膀,把一只手往后抻,然后啜了一口另一只手里的啤酒。今天的啤酒好像格外好喝——一个并不客观的描述,因为他其实不会品酒,甚至连今天在便利店冰柜拿的这罐啤酒是什么牌子都没有注意。他向酒索取的仅仅是符号上的放纵感,与其说爱酒,他迷恋的是醉,小醉时微烫的面颊和大醉醒来后伴随头痛的漫长失神——但,又有谁不是呢?冷风拂开他额上的碎发,他勾动嘴角试着笑了笑,然后低头去看啤酒瓶上的牌子——千岛湖啤酒,“冰爽8度420mL”。在那个瞬间又有一阵冰冷的不知多少度的海风迎面扑来,他的酒瓶里也起了海浪。

全身发热,指尖轻微麻痹,啤酒瓶里的海浪在他的喉头翻腾出一朵刺鼻的醉意。这是酒的作用,是海风和酒合奏出的微醺,他知道的,他很熟悉。可那一瞬间他仍止不住地发颤,在逐渐苏醒的醉意下酿出一种软弱的愤怒。四月二十没有放过他,他在早晨推起的回忆的巨石在傍晚便径直地向他砸来。

 

他那时正躺在操场的草地上,耳机里放着“夜幕和喑哑的平原”,脑子里想的是下周将要到来的摇滚演出。很快她就来了。她走到他旁边然后径直坐下,拿下了他的一只耳机,笑盈盈地看着他。他把另一只也摘下,然后从善如流地坐起身去吻她。风把她的头发吹起,发尾扫过他的脖颈,多么滥俗的心动啊,他想。

……

后来他躺在床上,她正在洗澡。他知道一转头就能看到磨砂玻璃上她若隐若现的身影,所以他转过头看了一分钟,然后再把头转回来,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听到水声停止、听到关灯和吹头发,他还是那样盯着天花板不动。很快她来了。她走到他旁边坐下,把腿蜷起来侧放,用手去勾他的发丝儿玩。她的手很白很细,像是童话里天鹅化成人形。他闭上眼,再睁开时便直直地望着她,用手一抱将她放倒,吻了上去。

……

她站在他对面。她在说什么他其实并没有听清,他只看到她一张一合的嘴和红通通的眼眶。她的眼睛很好看,她的唇也很好看,红红的像雪地里刚死去的兔子。这样美丽的她正在他对面哭喊着,甚至攥起拳头砸到桌上。他突然没来由地很想抽烟,尽管他向来闻到烟味就止不住地皱眉。坐不下去了。他于是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,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半开的门和掉在地上的玻璃碎片,他只是漠然。

……

别想了。想他妈的那么多又有什么用?他摇着头驱赶着一下子汹涌进脑海的回忆,甚至拿手在虚空里软绵绵地挥了几下。千岛湖啤酒,四二零,天鹅化成人形,我到底喝了多少?可是越想就越多,越驱赶就越粘稠,啤酒瓶里的海浪淹没了所有岛屿——他觉得自己醉得过分了,所以他又喝了一口。他根本学不会在意,此刻的回忆再繁杂也不过是无内容的自我耗费——但凡他会后悔,事情又怎么可能发展成那个样子?太多了,已经是太醉了,他站起来,把剩下的酒灌进喉咙,液体和海风在他的肺里交缠,推着他一点点往前走。他越走就越空白,越走就越烫,直到他熔成一团空气倒在单人公寓的床上。

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

他好像听见玻璃杯摔碎。血正从他脚底向门流淌,游过晶莹尖锐的瓷砖。尽头是她的拖鞋。可她不在。

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

再醒来已经是正午。他睁开眼,钝痛在肩头和背部绽放,恍惚沿着背脊爬上来。原本是那样熟悉而亲切、粗暴至没有文本的美好空隙——迟钝、无力、大脑停转,加之令人心神向往的头痛,所有记忆游远,只剩下痛觉漂白所有感官。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茫然,就看见太阳轻易地穿透他的防盗笼——昨夜的所有狼狈立刻流进来。啤酒,海浪,玻璃。

胸口发闷。本以为醒来后只需忍受头疼,没曾想还得被按进情感的呕吐物里一遍遍冲洗。

他缓慢而无力地躺在床上,试图一点点从呕吐物里捡回理智的碎片。无可挽回、无可挽回、无可挽回。说实在的,他无法理解自己昨夜的出格。那不是欲望,他对性从未有具体的需求;那更不是爱,他太过寡淡了,负担不起这么浓烈的字眼。两年间他们亲吻、拥抱、缠绵,他从未问过她的喜好、她的家庭、她的期盼,她也许曾经向他生动而热烈地描述过,但那些言语漂到他耳畔时就即刻灰飞烟灭了。他也曾以为她会一直是色彩斑斓的,是黑白胶片世界里唯一逃脱咒语的精灵,可她还是褪色、褪色、褪色、褪色、褪色,直到她向他砸了一个玻璃杯,然后彻底碎到灰度里,消失不见。

现在他躺在玻璃海里。他唯一能看见的色彩只剩下那个日期,四月二十。那天她从远处跑来跳到他怀里,那天她强迫他吃下一整个水果生日蛋糕,那天她在浴室里洗了好久的澡,那天她隔着桌子看着他流泪,那天她摔了玻璃杯然后再也没回来——那天。

他头痛欲裂,心脏也跟着跳动的太阳穴一阵阵紧缩。再痛一点——好像再痛一点他就可以哭出来了,但还是没有,所有疼痛恪守着分寸亵弄他的神经。自始至终他学不会疼痛,学不会哭泣,学不会超出限度的喜恶,所以一直黑白灰三个颜色活在三维世界的纸片里。他的肆意和貌似的自由事实上是彻彻底底的贫穷,是贫于戏剧性的情感起伏,故而把生活方式的随意当作唯一可行的挥霍。单向行走也能活下去,没错,就好像今天他手脚麻木、不知为何浑身流血,可明天他还是会忘掉这软弱,只当自己无所惧地继续存在着、存在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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